相隔两米的爱情
隔壁搬来新的邻居,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。
鸢在阳台上抽烟,和往常一样。这是因为敏讨厌烟味儿的缘故。已经是冬天了,鸢单穿着黑色的圆领毛衣,牛仔裤,赤着脚,感觉到空气的寒意,和香烟安然的气息。他把烟架在指间,看着烟的前端变成一段白色的灰烬,心里有种莫名的倦怠,就象此刻在无风的空气里慢慢消散的烟一样。
邻居的阳台和鸢的并排而立。相隔两米。隔壁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住人了,阳台上还留有以前的住户遗弃的一个塑料衣架,已经褪了色,空落落地挂在那里。无人居住的阳台,散发着被时间冲刷得淡薄的寂寥气息。鸢有时就看着那个阳台发呆。
注意到时,那个女孩已经在那里了。穿着松垮的白色毛衣的女孩,看不清脸,黑发在脑后随意地束着,拿了一块抹布在擦拭积了灰尘的阳台。
女孩专心致志地擦拭着阳台,一绺没有束进去的头发在脸侧随她的动作而摇晃着。鸢漠然地吸了一口烟。如此又过了两三分钟。
再转头看时,阳台上已经不见女孩的身影。鸢用极慢的速度吐出最后一口烟,把烟蒂在大大的水晶烟灰缸里掐灭,拿着烟灰缸返回房间。
昨天,敏在通向阳台的门上挂了一串风铃。现在站在阳台上,可以听见风铃不时轻轻碰响的声音。
隔壁的阳台上,旧衣架伴随着空无一人的寂寥感消失无踪,取而代之的是晾晒着的白色床单,以及一盆有着细长纤弱的茎的植物。
鸢看了一会儿在风里飘忽的白色床单。何苦用这么容易脏的颜色呢,他不由得在心里想。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存在,固执地喜欢白色的人也是有的,应该。
风大,鸢觉得有点冷,正准备转身回房间的时候,新搬来隔壁的女孩出现在阳台上。她在白色毛衣外面围了一袭烟灰色的披肩,鸢不期然地和她的目光碰了一下,女孩有一张形状姣好的瓜子脸,黑色的眼睛里没有表情,她冲鸢点了点头,鸢便也含糊地点了下头,然后走回房间里去。
夜里两点,敏烦躁地不停翻着身,使鸢也没法安然入睡了。
隔壁真烦人,敏说。
鸢于是仔细聆听了一会儿,好不容易分辨出隔壁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音乐声。极轻微的风笛的声音,在夜色里悄然弥漫开来。鸢觉得这不算吵。但敏受不了,她有严重的神经衰弱。
鸢说,我明天和邻居说一声吧。
第二天一早,鸢到隔壁邻居的门前去敲门。他敲了两下,等了一会儿。门没有开。鸢举手准备再敲时,门开了。
女孩裹在白色的棉睡袍里,以清醒的眼神看着鸢。鸢注意到她纤细的小腿,赤着形状好看的脚。脚指甲上没有涂指甲油。
早上好。我住在隔壁。鸢不善于微笑,因此就保持没有表情的表情说。
嗨。女孩低低地说。说完又继续看着鸢。黑色的眸子象是烟色水晶做成的,冰凉而没有光泽。
你晚上放的音乐使我的室友睡不着觉,鸢说,她睡眠不太好,所以能不能请你放得轻一些。
哦。女孩侧着头,象是在沉思。细密的黑色睫毛安静地垂在眼睛上。抱歉,我知道了。
谢谢。
鸢没有说再见,离开了邻居的房门口。回到自己家的时候他才想起,女孩始终懒懒地倚在门框上和她说话,那个姿势多少有些不良的味道。说起来,好象很少看到邻居外出,或许她和鸢一样,是自由职业者吧。
过生日前一个星期,和敏吵了一架,为了一些很琐碎的事。敏为此回到学生宿舍里去住了。
鸢想,等她气消了就会回来的。他不打算去接敏。如果是以前,他会这么做,并且买一束敏喜欢的天堂鸟带去。天堂鸟有着明亮的色泽,仿佛会随时飞离喧嚣的尘世。
但有很多事使人变得淡漠,或者疲倦。例如,太多的质问,怀疑,歇斯底里。敏是个神经质的女子,而她的爱情,在一年以来的同居生活中渐渐变得沉重起来。
鸢一个人过了一个星期,一天里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发呆。其余的时间里,他翻译公司的稿件,去超市买现成的食物,洗衣服,擦地板。敏喜欢纤尘不染的木地板。
过了一个星期敏还没有回来。鸢打电话到宿舍时,她总是不在。这应该是一个托词,鸢想。是不是应该去买天堂鸟了呢。
但他始终没下定决心。直到突然发现那一天是自己的生日。
和敏一起过生日似乎早已变成了习惯。毕竟交往以来已经有三年了。这三年里,敏从高中进入了大学。而鸢也辞掉了原本很有前途但过于繁忙的工作,搬到城市的西区来住。他们终于算是有了一个共同的家。
鸢象往常一样站在阳台上发呆,这里是二十六楼,有很好的视野。敏的学校离这里很远。他对着学校的方向看了一会儿,当然一无所见。
无意地,看到隔壁的女孩也出现在阳台上。女孩好象是怕冷地抱着双肩,手里有没抽完的半支烟。她的视线正凝聚在鸢的脸上,象是有什么话要说。
鸢冲她微笑一下。很久没有微笑过了,总觉得有点不自然。
我做了一锅汤,做太多了,你要不要过来吃一点。女孩说,仍是淡淡地。
尽管有点意外,不过鸢还是爽快地点了点头。说,好啊,我正好有点饿了。
进隔壁的房间这还是第一次。房间里空旷得出乎鸢的想象。结构和鸢住的差不多,一室一厅。客厅里只有一张白色的长沙发,一个小小的玻璃茶几。一套普通的音响,以及一叠散乱于木地板上的唱片。地板很干净。
女孩打开音响。忧伤明亮的音乐传了出来。鸢恍惚想起,是女孩刚搬来的那个夜里传来的音乐。
女孩和鸢并排坐在沙发上吃起来。汤是罗宋汤。做得极浓。暖暖的茄汁色,温润的香气。鸢喝了盛在米白色瓷碗里的汤,又吃了一些蒜茸面包,面包是涂了蒜茸酱用微波炉烤的。
味道不错嘛,太谢谢了。鸢说。
女孩几乎不说话,鸢也没怎么开口。音乐象烟一样在黄昏的房间里缭绕,夕阳把房间染成一片金黄。包括白色的沙发,以及身着白衣的女孩。她似乎有若干件不同款式的白毛衣。此刻她穿的这一件,低领勾勒出圆润的线条,斜斜露出纤细的颈项和半截锁骨,有种弱不禁风的感觉。
吃完后,鸢再次道谢离开。女孩没有起身相送。走到门口时,鸢回头看了一眼。女孩独自坐在沙发上的身影,象是被谁遗弃在那里一般。只有空灵的音乐象电影背景般在身后怅然作响。
鸢在家门口的鞋柜旁看到了一双崭新的白色细带高跟鞋。印象中从未见过这双鞋。
他急急甩掉鞋走进房间。敏蜷缩在沙发里,听见声音,抬起脸来,脸上有哭过的痕迹。
你今天生日,我特意买了蛋糕回来,你上哪里去了。
我到隔壁去了,正好有点事。
隔壁……隔壁那个女人,是被台湾商人包下来的,你知道吗。
不知道,反正这和我无关。我真的只是过去了一会儿。鸢在敏身旁坐下,轻抚她脸上的泪痕。你回来了就好。
敏又开始哭了起来。
寒假的时候,敏经朋友介绍到一家公司里去做短期的工作。贸易方面的。说是为了将来就业积累工作经验。
所以常常只剩鸢一个人留在家里。他越来越多地到阳台上去晒太阳,在那里,不时会碰见隔壁的女孩。
鸢没有见过敏口中的台湾男人。但有时隔壁会有人来,在夜里。敏这时会因为隔壁的声音而无法入睡,鸢只好紧紧抱着她以平复她不安定的情绪。
在各自的阳台上晒太阳的时候,他们有时会简短地交谈几句。
你阳台上种的是什么花,一直没见开过。
是勿忘我。
哦。是什么颜色的。
勿忘我不是只有紫色的吗。
不。有蓝色的。我看到过。
真的吗。女孩的声音里有一丝愉快,我真想看看,蓝色的勿忘我,一定很漂亮。
不过,我也只看到过一次而已。鸢淡淡地说。
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但鸢不会忘记。在高中二年纪的夏天,他跑遍了半个城市的花店才找到的,如同晴朗天空颜色的勿忘我。那是蓝得让人的心微微疼痛的颜色。
收到勿忘我的女孩在夏日的阳光下绽放如花的笑脸。她成了鸢最初的爱人。
持续不到半年。初冬的时候,鸢对女孩说,我发现我已经不再爱你了。
鸢无法忘记,当自己提出分手时,女孩仍然在微笑,她震颤的笑脸,从此无法被从记忆中抹去。有时候真相不应该被说出来,鸢当时因为太年轻而不懂得。真相往往残酷。
女孩在三天后自杀。
一年以后,鸢考取了远离故乡的一所大学,从此逃离,不再返回。那个有着蓝色勿忘我的南方城市。
也许当时真的应该换一种不那么直接残酷的说法,鸢想着,漠然地看向天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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